顾墨卿

17.
嬴渠梁简直是悲喜交加，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反应。本以为再不会相见，醒来却是陌生又熟悉的白墙高床，差点激动哭，心脏怦怦地狂跳。他控制不住洋溢着灿烂笑容，按惯例问魏昂是否有课，却得知今天就是卫鞅准备了大半年的重要考试。
乐极生悲。
“呃……你还去考吗？”魏昂换好衣服准备出门约会，见他一脸沮丧地坐着不动，多嘴问了一句。
嬴渠梁抬头看了他一眼，忧心忡忡地问：“我会被卫鞅打死吗？”
“肯定不会，”魏昂徒劳地安慰他，“毕竟事实上你俩是一个人。你要去的话记得带准考证身份证，考场正好被分到本校，我们上公共课的那栋楼。我先走了。”
嬴渠梁呆坐着，拿起桌上的准考证。黑白纸上卫鞅的证件照清秀斯文，看起来比现在要显小，齐耳短发衬得脸圆圆的，微微笑着露出一颗小虎牙。
卫鞅那些书他也曾好奇地看过，字勉强能认全，很多词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大概像是法家的论述。这样去参加考试，一定会给他丢脸吧，他这么长时间的努力也都白费了。
这一次他肯定不会再原谅他了……嬴渠梁胡思乱想着，卫鞅之前肯定是厌烦了才不再与他交换吧，仙界那样安宁美好，卫鞅又有重要的事忙，他无知莽撞的行为给卫鞅造成了不少困扰吧。他不来是对的，秦军在少梁陷入苦战，万一受伤，他怎么扛得住？
只是，为什么会在今天附身？这次考试不是非常重要么？他为什么会选择这个时间？
莫非，作为仙人的卫鞅，也并不能控制这样的交换？
嬴渠梁单手撑着下巴，脑海里恍惚闪过一丝明悟，他感觉有什么关键地方被一直忽略掉了，细细想来却仍是千头万绪迷雾重重。
他揉了揉眉心叹息一声，拿起桌上的笔，想给他写一封道歉信。一向放在桌上供两人联系使用的留言本却找不到了，抽屉也锁住了。嬴渠梁没有找到空白的纸，但在书包里翻出了一串钥匙。没有多想，他把抽屉打开拿出了留言本，旁边一方浅黄色玉石玺印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好奇地拿出来看了看，上面刻着“左庶长”几个字，字体竟是他非常熟悉的秦篆。这块玉质地温润，手感微暖，非常像是蓝田出产，甚至……嬴渠梁皱眉回忆着，甚至颜色纹路与小妹送给他的那块很像。
也许是卫鞅去凡间时买了蓝田玉雕刻的吧。他这么想着，翻开了留言本。
在他上次歪歪扭扭的字迹下面，卫鞅写下的一行字刀刻斧琢般笔划极重，几乎破开纸页。页脚有几点水渍。
嬴渠梁喃喃念出那句话：“苍苍露草咸阳垄，此是千秋廿百秋。”
翻一页，又见几句，笔迹凌乱：“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
嬴渠梁如着魔一般念了好几遍，闭上眼睛仔细回想这大半年的事，很多下意识忽略的细节疑点浮上心头。
正值下课时间，宿舍窗外传来一阵自行车铃声与行人的吵闹。嬴渠梁探出头去看着这些来来往往忙忙碌碌的人。忽略掉那些神奇的工具，他们看起来和凡人并无两样。也会受伤，也会生病，没有腾云驾雾的本事，还要为生计奔忙。一直把这里的总总神奇之处归为仙人法术，可这样平凡普通的人，真的是仙人么？
如果这里不是仙界，那又会是哪里？卫鞅，究竟是什么人呢？
肚子咕咕地叫了起来，嬴渠梁苦笑一下，看，以前怎么没觉察到，神仙怎么也会饿的呢？饭量还很大。
他换好衣服出门，准备去食堂用五谷杂粮青菜鱼肉填饱这位“仙人”跌落凡尘的肚子。
“卫鞅？吃饭去啊！”一出宿舍楼，就碰见同样往食堂去的申不害。
“啊，嗯。一起吗？”
吃饭是最适合聊天的环境，规矩多的儒家倒是有“食不言，寝不语”的教训，但老秦人咥苦菜烈酒，言笑无忌，天南地北无所不谈。吃饭时若是不夸夸其谈，干对着饭菜似乎都有几分尴尬。
一坐下来，申不害就说起最近读的一本书《法辩》，他喝了口可乐道：“法律传统在法制现代化中的作用也不全都是负面的，独尊儒术之后，中国就只有礼法，而未有法律，中国古代的法其实是服务于礼的。但是在先秦，法家对'律'极为重视，倡导以刑止刑，虽然惩罚措施过于严酷，但是重视法律对人性规范作用这一点还是有一定积极性的。”
嬴渠梁大口吃着菜，注意到申不害话里的关键词。他微微抬头瞥了他眼，眼珠一转问道：“先秦……秦国么？”
“是啊，秦国的孝公用法家学说实行了变法，虽然功败垂成，但后来惠文王继续坚持变法措施，奠定了统一六国的基础啊。你历史都还给高中老师了吗？”
“噗——”
嬴渠梁一口汽水喷了出来，什么什么？？？孝公是哪一个？惠文王是谁？统一六国？？？
他瞪大眼睛，一副见了鬼的模样，又一下子呛到了，剧烈咳嗽起来。
“喂喂喂，没事吧？”申不害放下筷子，关切地问。
嬴渠梁摆摆手，平复了一下呼吸，又问了句：“今年是秦公多少年？”
申不害一脸“你在开什么玩笑”的表情，见他问得认真，勉强算了一下：“呃，秦统一六国是公元前221年，如果秦始皇长生不老的梦想实现了的话，那大概是秦始皇两千两百多年吧。”
两千两百多年……
古代、历史……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模糊的猜测在脑海中脉络逐渐清晰起来，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这里并非什么仙境，卫鞅也不是仙人，本以为他神通广大，却其实与他一样只是普通的人。
只是，只是，他在时光这条长河的上游，而卫鞅在下游。溯游从之，年寿不永；溯洄从之，徒呼奈何！悠悠苍天，曷其有极！
时光和生死，是最为无力而残酷的距离。他之前并不太在意所谓的仙凡之隔，世间并非没有凡人成仙的传说，无论如何总还是有一丝希望。可是千年相隔，叫他如何去追寻？
嬴渠梁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匆匆吃完饭，又是怎样回到宿舍的。回过神来时，他已站在洗漱台前，纤毫毕现的镜子映照出熟悉的眉眼，梦中抚摸亲吻过无数次的脸庞，镜中人泪流满面。他的指尖摸到光滑冰冷的镜面，与镜中人的指尖相触，指尖与指尖短短一寸的距离，却是数千年生死相隔。
不过是镜花水月，南柯梦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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