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墨卿

叁·忆

因无时不刻不在模仿荀攸，荀彧时常在某句话或某个动作后微微愣神，脑海里蒙尘的记忆就像被仔细擦拭了般清晰起来，令他怅然若失。

或许是荀攸的性格太过沉默低调，很多时候都会被习惯性地忽视。荀彧袖手站在人群外，看着天子、主公、曹营众将、各派系群臣，换了个角度跳脱出那个身份，对有些事真的产生了一些不一样的看法。眼前恍然又浮现荀攸眼里看清了一切又木讷懵懂的疑惑表情，歪了歪头。“公达？”散了朝，荀彧的表情落在贾诩眼里，他试探地喊了他一声，对方回过神呆呆地摇头说没什么。贾诩狐疑地看着他，总觉得荀公达这是要算计人啊……荀彧内心悲愤，明明是一样的表情，为什么公达就能做得那么纯良无害呢！太有欺骗性了吧……

唯一一次荀公达展露出他的锋芒，那天的夕阳里荀彧拽着荀攸的手，他痛陈了刺董的二十条危害，语气急切眼神慌乱。荀攸低眉顺目平静地听他说完，歪着头疑惑地看着他好似没听懂：“所以呢？”一时间荀彧丧失了所有理由，他心中的道义让他无法理所当然地让荀攸放弃行动和族里一起前往冀州，所有的理所当然就是应该杀了董卓为国除贼。荀攸的眼里寒芒闪过，转而他拍拍小叔的手，素无表情的脸显出柔和的笑容：“保重。”荀彧颓然放手，站在原地望着风吹起他玄色披风，背影凌厉似刀。

有时候碰见钟繇，他会和荀彧说说荀攸的一些往事。他说起广陵的那个少年，被喝醉酒的叔父荀衢打伤了耳朵跑出家。他刚巧去书市购买毛笔，碰见荀攸捂着耳朵一手的血站在路边。吓得他立刻拖着不知所措的荀攸去医馆处理。简单止血后大夫要给他包扎，荀攸咬着嘴唇摇头拒绝，一言不发地弄散了头发，挽了个童子髻，垂下来的发丝遮住了伤处。钟繇自报家门又问他姓名，荀攸低头不语，半晌才嗫嚅道，你叫我阿攸吧。

荀彧听了这件事心里很难受。世家里亲疏分明，公达那么小就知道了人情冷暖，还会委屈自己来照顾家人的感受。他不愿意说出自己姓氏，心里是有不平的吧。曾经有一次酒宴，郭奉孝半醉装疯硬要灌自己酒，公达替他挡了很多杯。后来大侄子喝醉了，一个劲地盯着荀彧呆呆地傻笑。荀彧一路照顾着他送他回府。荀攸醉得厉害，却还是认出面前的人，他用力地箍住对方手腕，口齿不清地说：“小叔，一开始……我真的好讨厌你……”当时荀彧有些没听清又当他说醉话没有在意，现在回忆起来才明白，少年时父母早亡家境并不算好的荀攸看见那样受到长辈宠爱的自己，心里总会有些难过吧。

曾经在荀攸书房看见过一只上了锁的小匣子。荀彧好奇地问过，荀攸只淡淡地说放些杂物。建安十八年清明的午后，荀彧又在书架上看见了它。一样古旧的暗纹镌刻的是兰草，匣子上的铜锁却不见了。他轻轻拨开铜栓，里面是一叠纸。大约是和公达来往的信笺，荀彧猜想，纸上稚嫩的笔迹却令他瞬间呆楞当场。

竟是年少时书法的练习。蔡侯纸经历了这么多时光微微发黄，墨迹有一些都模糊了。“岂曰无衣！与子同袍。”荀攸的诵读声似乎穿越岁月的阻隔悠悠传来。纸上两种不同字迹，左边的圆润朴拙是荀攸的示范，右边字迹飘浮属于年幼疏于练习的自己。

荀彧幼时顽皮却又聪慧，发蒙后功课都比同龄人好，理解能力很强又善于举一反三，学习经史倒不费力，可就是字没有下功夫写不好。作为别人家的孩子，荀彧在郡中世家私塾里颇受嫉妒，有一日他抄写的一篇论语被人偷去张贴了起来，被有心的无意的孩子们嘲笑了。荀彧愤怒地冲上去撕碎了那张纸，却找不到始作俑者，噘着嘴委屈地跑回家。恰逢荀攸在颍川游学住在荀家，荀彧抹着鼻涕一头冲进门撞到荀攸身上。对方扶住他，冰凉的手揉了揉他撞疼的头，脸上看不出表情。荀彧一下子忘掉了刚才的委屈，好奇地问道：“大哥哥，你是谁？”对方略显木讷的脸上露出一个微笑，生动了许多，他拱手作揖弯下腰来，对着他歪歪头道：“我是你的族侄，你可以叫我荀攸。”忽然多了个比自己大的侄子，六岁的荀彧被震惊了，他尽力挺直自己有些圆滚的腰身，想显出长辈的威严来。看到荀攸眼里笑意盈盈，荀彧放弃了挣扎。忽然又想起了自己拙劣的被人耻笑的字，他扑过去抱住荀攸的腰，哀求道：“大侄子，你教小叔练字！”少年眼里的笑意消散，又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他试图扒拉开这个受到荀家上下爱护期待的孩子，然后冷漠地告诉他自己只不过是荀家旁支，没有那个资格教他。可孩子可怜兮兮地望着他，眼里满是期待。荀公达没有忍心。

他后来一辈子都没有忍心拒绝过他家小叔。

就这么平静地活着，时光也很快流逝。人们闲言碎语有时会聊到荀令君，谈起他清雅的风度，衣袂留香，继而遗憾地叹息他的早亡。不明所以的闲人奇怪，荀令君不是还活着吗？头里那人便神秘地揭开内情，现在的尚书令虽也姓荀，不过是以前那位的侄子，曾做中军师的。旁的人便恍然，原来是荀军师。曹操治下安定、多年不闻刀兵，茶余饭后，爬树掏鸟的少年聚在茶馆里，就爱听说书人嘴里的传奇。风流人物、奇谋策士、骁勇虎将，一段段热血奋发的故事令少年们向往不已，几乎想立刻投去魏公麾下见识见识这诸般传奇。认识荀攸的人偶尔会觉得奇怪，小荀令行为举止总让人忆起荀文若，仔细分辨又捕捉不到那转瞬即逝的感觉。大家都说是荀公达太过思念自己已逝的小叔，又和他担任了同样的职务，所以行动间有几分荀彧的影子，却再也无浮动的暗香。

曹操倒似乎没有任何怀疑，偶尔去到尚书台会露出怀念的表情，但也不会将荀攸错看成荀彧。他始终非常理智的样子，有时候还会拉着荀攸追忆往昔，语气也不过淡淡的惆怅。时间冲刷着人心，留不下一丝痕迹。荀彧在和曹操对坐喝茶时，心里也不再起任何波澜了。

只是有一次年节的宴会，曹操多喝了两杯，荀彧坐在席上不喝酒也不说话，看着觥筹交错的众人愣愣地发呆。人越老越是爱念旧，刚才陈长文晃过去的身影蓦然令荀彧忆起了多年前的柳城，一时间有些萧索。回过神来同僚们基本走得七七八八，曹操不知何时走到了他面前，低着头神色难明。荀彧站起身理理衣冠准备告辞，弯腰一揖时耳边传来曹操低声呢喃似是叹息：“我从来没想过要做皇帝，你相信么……”他顿时僵住，不知该作何反应。待他抬起头时，只看见曹操短小的背影隐没在黑暗中。

那是建安十九年的新春。

*隐藏的一个bug是二荀的家眷……就当他们都不存在了……心疼景倩、奉倩、长倩……

*然后就是永远的曹操的酒宴和永远的酒后吐真言╮(╯-╰)╭ 其实还是挺萌的……吧。